距离金陵府大约五百里便是一处大港,是重要的货港之一,距离这处大港大约三十里的地方还有一处隐秘渡口。

  这里是一处不在官府和道门管控之下的渡口,算是一处黑渡口,从这里可以偷偷出海,走私货物还在其次,关键是偷渡出海。

  此时一名身着便服道袍的中年男子正站在这处黑渡口的栈桥上焦急等待。

  前方是一片黑沉沉的海面,不见半点灯光。

  他名叫东方曜,是李天澜麾下的主事道士,早在调查组进驻金陵府的时候,就已经有些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前些天又有“好友”向他透了些“风声”,说是调查组步步紧逼,上面已经顶不住了,打算丢出几个倒霉鬼去堵调查组的口,他不幸就在这些倒霉鬼之中。

  得了这个消息之后,东方曜当然不愿坐以待毙,虽然风宪堂和北辰堂都在太平道的掌握之中,但太平道可不会帮替死鬼脱罪,要不怎么叫替死鬼?风宪堂和北辰堂只会把所有的罪名都扣在替死鬼的头上,然后让替死鬼闭嘴等死。

  所以东方曜决定逃离金陵府,什么主事道士的身份,都不要了,带着这些年来积攒的钱财,乘船出海,逃到海外去。

  他不过是个小人物,调查组应该不会兴师动众地捉拿他,太平道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前提是他能安然离开陆地。

  就在此时,黑沉沉的海面上亮起一点灯光。

  一艘小船缓缓驶来。

  当然不能指望这艘小船穿越大洋,真正的客船正停在海上,以防被南海水师发现,这艘小船只是载着客人去客船的。

  东方曜上前几步,一只手拎着一口木箱,另一只手朝着小船奋力挥动。

  “东方主事,这是要去哪里?”一个声音忽然在东方曜的身后响起。

  东方曜整个人猛地僵住,挥手的动作戛然而止。

  片刻后,东方曜艰难地转过身来,看到自己身后站了一名身着黑色鹤氅的道人,脸上满是绝望。

  在迎接调查组莅临金陵府的欢迎仪式上,他见过这位道人——万寿重阳宫辅理裴小楼。

  裴小楼拍了拍东方曜的肩膀,顺手从他的手中拿过那口手提的木箱。

  阴影中又出现许多灵官,沉默着走到裴小楼的身后。

  裴小楼将那口手提木箱交到一名灵官的手中,由灵官双手端着,然后打开箱盖,只见里面放了一套伪造的身份证明,一套衣裳,一沓官票,还有许多鹰洋。

  裴小楼拿起一枚鹰洋,仔细观摩。

  这也是一种银币,不过与太平钱不同,这种西洋银币上没有字,而是双头鹰的图案,据说这是西方一个古老帝国的徽章和旗帜的图案,原本是单头鹰,后来为了体现帝国横跨两个大陆,又改成了双头鹰,虽然到了如今,帝国已经崩溃,但帝国的继承者们仍旧使用着这种双头鹰的标志。

  随着东西方交流逐渐频繁,大量外来银币进入中原,这种有着单头鹰或者双头鹰标志的西洋银币被百姓们简称为“鹰洋”,也算是十分贴切了。甚至朝廷和道门也被影响,默认了鹰洋的说法。

  “这么多的鹰洋,真是准备充分。”裴小楼将这枚鹰洋丢回到箱子之中,望向东方曜。

  东方曜汗如雨下,说不出话来。

  说到这儿,裴小楼忽然发现那艘小船竟然没有逃走,仍旧是靠了过来。

  离得近了,就见小船的船头上站着一人,仪态不俗,正是江南道府的副府主李天澜。

  “李真人。”裴小楼脸色微微一变。

  李天澜面带笑意,拱手道:“裴真人。”

  裴小楼问道:“李真人怎么会在这里?”

  李天澜跃上栈桥,道:“我接到消息,有人畏罪潜逃,故而前来捉拿。”

  “巧了,我也是。”裴小楼嘴上说着,却在观察着李天澜的神态。

  按照道理来说,这个名叫东方曜的主事道士身上有着许多秘密,李天澜肯定不希望他落到调查组的手中,如今双方狭路相逢,李天澜不该如此才对。可从李天澜的表现来看,他似乎并不意外会遇到裴小楼,难道这也在李天澜的意料之中?

  想到此处,裴小楼试探道:“此人干系重大,应交由调查组审讯,不知李真人意下如何?”

  李天澜道:“就连我本人都要接受调查组的质询,更何况是他,我自然没有任何意见,只是……”

  “只是什么?”裴小楼用眼角余光看向东方曜。

  只见东方曜脸色苍白,嘴唇颤抖,额头上不断有豆大的汗珠落下。

  裴小楼不由有些奇怪,这人好歹是主事道士,就算比不得齐玄素,也不该如此不济事吧?这还没去风宪堂和北辰堂呢,更没去战场前沿,未免太过花圃道士。

  不过裴小楼很快就发现不对了,东方曜伸手捂住胸口,整个人都距离颤抖起来,双眼布满血丝,向外凸起,十分骇人。

  李天澜道:“不好,他要畏罪自杀。”

  裴小楼赶忙伸手去抓东方曜,却为时已晚,就见东方曜软软倒地,面色枯槁,双眼无神,已经是不活了。

  裴小楼竟是没能发现李天澜何时在东方曜的身上动了手脚,不由怒视李天澜:“李真人,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李天澜看了眼东方曜的尸体,惋惜道:“他算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当初也是个踏实能干的年轻人,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贪心不足蛇吞象,忘记了道门对他的培养,枉顾了玄圣的教诲,丧失了身为一个道门之人应有的操守,当引以为鉴。”

  裴小楼冷冷道:“一死了之。”

  “是啊,一死了之。”李天澜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我也有错,是失察之过,竟没能及早注意到他的所作所为,没能及时补救挽回,使得他一错再错,最终不仅枉送了性命,也给江南道府带来了重大的损失,这都是我的过错。”

  裴小楼沉默了片刻,说道:“东方曜是由李真人一手提把,这应该叫作知遇之恩吧,也可以叫作恩同再造,是等同于救命之恩、父母生养之恩的天大恩情。”

  李天澜眯了眯眼:“裴真人这话,老夫有些听不明白。”

  裴小楼缓缓道:“人生除死无大事,东方曜畏罪自杀,连死都不怕,那他到底在怕什么?他是想要遮掩什么?还是想要维护什么人?”

  李天澜的神色一冷:“裴真人的意思是,东方曜是为了维护老夫,报答老夫的知遇之恩,所以才选择畏罪自杀,是这样吗?”

  裴小楼沉声道:“我没有这样说,我只是想请李真人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李天澜没有说话,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块怀表,打开表盖看了一眼。

  裴小楼也没有催促。

  毕竟两人都是二品太乙道士,职位上也没有高下之别。

  过了片刻,李天澜道:“这样罢,我愿意接受调查组的调查,包括我的宅邸、签押房,调查组都可以搜查,这就是我给出的解释,裴真人满意吗?”

  反而是裴小楼沉默了。

  李天澜接着说道:“如果我果真与东方曜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或者说得更直白些,我就是东方曜的幕后靠山,那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可如果我是清白的,与东方曜之死无关,那么还请裴真人给我一个交代。如何?”

  裴小楼陷入到骑虎难下的两难局面之中。

  就在这时,一名灵官快步走到裴小楼身旁,欲言又止。

  李天澜主动避让开来,走向栈桥的另一边,面朝大海,负手而立。

  这名灵官才低声道:“真武观出事了。”

  裴小楼以为听错了,皱眉道:“你说什么?”

  灵官又重复了一遍:“刚刚传来的消息,真武观出事了,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

  裴小楼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升起,冲过二十四截脊椎,过风池穴,在他的头皮上炸开,让他头皮发麻,如芒在背,但他很快就压抑下震惊,极力保持平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灵官低头道:“据说是隐秘结社袭击了真武观。”

  裴小楼立时明白过来,再望向背对着自己的李天澜,咬牙道:“好算计。”

  李天澜无动于衷,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裴小楼的话语。

  裴小楼顾不得跟这个老狐狸纠缠,扭头就走:“走!传令下去,所有人立刻驰援真武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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