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玄素挎刀出了别院,脑子里一直想着一句话。

  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

  如今看来,道门上上下下,想要守住太上道祖的三德,着实不是一件易事。

  万幸,玄圣大约也看出来了,若是强制推行,就没几个人能够合格,所以只是提倡,而非以律法约束,真就是不那么俭朴,只要不涉及贪墨等情状,也不会被论罪治罪。

  就好比齐玄素今天应邀赴宴,花费颇多,便算不得把柄。同理,石冰云与秦权翊的事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几乎是众所周知,至多是有人诟病她的名声和作风,毕竟没有成亲,可同样没人以此来攻击石冰云不俭,因为道门律法里的确没这一条。

  当然,不是罪过归不是罪过,日后提拔的时候,也不会有俭朴有德这一条。说白了,这虽然不是个减分项,但是个加分项,尤其是升二品太乙道士的时候,要是功劳不够大,能力不够强,境界修为不够高,就要靠着这些比较虚的道德加成去跨过门槛。

  齐玄素想了想,以他的所作所为,大约是跟三德不挨着,既不慈,又敢为天下先,不差这个俭,真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破罐子破摔,随他去吧。

  只是在这之后还有几句话。

  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

  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其后且先;则死矣。

  意思是有了慈爱,所以能勇武;有了俭朴,所以能大方;不甘居于天下人之先,所以能成为万物之长。

  现在丢弃了慈爱而追求勇武;丢弃了俭朴而追求大方;舍弃退让而求争先,结果是走向死亡。

  齐玄素可以肯定,他就是太上道祖口中的“舍慈且勇”,对待敌人冷酷无情,对于境界修为十分看重,也是“舍其后且先”,谁不想走在别人前头做人上人呢?唯一可以庆幸的是,他“舍俭不广”,这算不算守住最后的底线?与走向死亡只剩下一线之隔。

  这是太上道祖在警告他,不许大方,不俭朴的大方就是灭亡。

  齐玄素想着这些歪理,沿着蓬莱池往太平客栈的分号行去。

  北方干燥,又有从金帐草原吹来的风沙,所以地上总是有一层浮尘,挥之不去。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从齐玄素的身边呼啸而过,卷了齐玄素一身尘埃。

  齐玄素因为满脑子都是太上道祖的教诲,走神严重,些许浮尘也算不上危险,未能触发他的“魔刀”本能,所以竟是没能第一

  时间躲开。

  马车上挂着大魏宗室的标志——这是西学东渐的结果,因为西洋贵族素有使用纹章的传统,不同颜色,不同图案,区分不同身份。近些年来,好些宗室和勋贵也如此效仿,专门给自家设计了一个标识,比如皇室和宗室的标志便是白山玄水,寓意北道门的圣地太白山大荒北宫所在。

  其实早在前朝神宗年间,西洋传教士陆续来到东方传教,许多士大夫就已经受到了影响,最为著名的便是某位阁老。待到本朝,海贸更为兴盛,东西方的交流更为频繁,西学的影响也就更大了。

  这些纹章只是小道,前些年因为帝京道府的废弛,甚至还有信奉圣廷的,接受洗礼,取了西洋名字,谓之“教名”,类似于道门的道号,这让道门和朝廷大为光火,向圣廷提出严正抗议,以帝京禁教为威胁,要求圣廷约束传教士,若是圣廷不作为,那么道门和朝廷就替他管教。

  圣廷不得不妥协,改变政策,明令所有传教士,若无朝廷和道门的允许,不许随意发展宗室、勋贵、官员为信众,至于那些信奉圣廷的宗室,则被宗人府治罪,轻则罚俸,重则夺爵。

  齐玄素停下脚步,有些不悦。

  宗室怎么了?他刚刚跟晋王见过面,晋王也是和和气气的。除非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是辽王,否则必须给个说法。

  至于皇室和宗室的区别,其实就是大宗和小宗的区别。如果拿张家来类比,天师这一支就是皇室,张月鹿这一支就是宗室。好些人整天说张月鹿是小宗出身,如果放到皇室语境,那么就是说她乃普通宗室,虽然能力出众,但不是皇子,血脉离得太远,不能继承大统。

  放到大玄这里,当年高祖皇帝是兄弟三人,另外二王的后代自然都是宗室。而到了当今,也只有皇帝陛下这一家老小是为皇室天家,先帝在位时,辽王身为皇子,自然是皇室成员,但先帝驾崩之后,辽王正式封王,等同是兄弟分家,皇帝这支是本家大宗,辽王只是小宗,便算是宗室。不过太后还在,硬说辽王还是皇室成员,也不会有人挑刺就是了。

  马车也停下了,车夫快步朝齐玄素走来。

  这是一位老人,虽然是车夫的身份,但是穿戴一丝不苟,且衣料昂贵,若非亲眼看到他从车夫的位置上走下来,谁也不会把他当作一个车夫。

  他头发雪白,用一支碧

  玉簪子束住,不苟言笑,向齐玄素赔情道:“因为赶路匆忙,冲撞了阁下,还望恕罪。”

  齐玄素有些无趣,他本还以为会有人跳下来大骂他瞎了眼挡道,结果却是赔礼道歉,这帝京城里的“好人”还是多啊。还是说,地位高了之后,周围都是“好人”?

  不过齐玄素很快便想明白了,不是帝京城里的人都好说话,而是他不再是以前的他了。虽然他今天没穿四品祭酒道士的正装,但腰间悬挂着两件宝物,只要稍有眼力,就不会把当他当成是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自然也不会出现骂他瞎眼挡道的场景。

  说白了,看人下菜碟。

  齐玄素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无事。”

  他的目光也随之望向那辆停下的马车,方才注意力都被那个显赫纹章吸引,此时才得以仔细打量,竟然是一辆西洋风格的四轮马车,车门开在一侧,装着玻璃窗,而且装饰颇为华贵,不是闲散宗室能有的气派。

  于是齐玄素重新审视着面前的老人,这样一个宗室出门,不带护卫,要说是行白龙鱼服之事,可这辆扎眼的马车实在难以让人信服。那么只有一个解释,眼前的老人在充当车夫的同时,也担任护卫,是个高手。

  可齐玄素第一眼竟然没能看出端倪,直到想通了这个关键之后,齐玄素再去仔细打量,才算是看出几分端倪。

  老人察觉到齐玄素的审视目光,脸色微微一变,便要转身离去。

  结果齐玄素一语道破天机:“堂堂天人,竟然甘为奴仆,当真是奇也怪哉。”

  老人脸色大变,猛地转身。

  然后向齐玄素出手。

  齐玄素的感受只有一个字,快。

  这样的速度,齐玄素只在姚裴的身上见到过,更多还是姚裴提前出手的缘故。

  拔刀已然是来不及了,千钧一发之际,齐玄素只能显化金身,不留破绽。

  不知是老人故意留手,还是因为速度而牺牲了太多其他,总之老人这一击的分量不如赵福安的一拳,齐玄素显化金身之后,又有武夫体魄为支撑,并未受到实质伤害。

  两人一触即分。

  老人皱起眉头:“巫祝?”

  齐玄素按住腰间“飞英白”的刀柄,沉声道:“一言不合就出手伤人,这不合规矩吧?”

  刚才的时候,齐玄素其实并没有看破老人的底细,只是出言试探,却没想到老人的

  反应如此之大。不过他也不害怕,虽然老人的速度很快,但如果他开启“魔刀”本能,省却反应的时间,还是能跟得上。

  老人沉默不语。

  他同样没想到,眼前年轻人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天人,难怪身怀两件宝物招摇过市,如此年纪,想来是道门俊彦,不是歹人,这让他稍稍心安的同时,也有些忧虑。因为帝京道府的事情,好些个道门俊彦来到帝京,不知道眼前之人是哪一个?不会是张月鹿,那是个女子,难道是极为神秘的姚裴?

  就在此时,马车的车门开了,从中走出一个人影:“发生什么事情了?”

  老人的脸色再变,顾不得齐玄素,退至马车旁边,挡在那人影前面。

  从声音判断,马车的主人是个女子。

  宗室女子。

  齐玄素在这方面实在没什么经验,就认识一个秦湘,不过能让一个天人做随从的宗室女子,恐怕不是寻常人等。

  齐玄素想了想,宗室女人是非多,他还是不要招惹为好,尤其是张月鹿就在帝京城,若是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张月鹿未必会信,他却要不自在,于是他决定退让一步:“只是个误会罢了。”

  老人没有反驳。

  的确只是个误会。

  “陈师傅,你让一下。”女子说道。

  老人略微迟疑,还是让开身子,显出身后的女子。

  齐玄素也终于见到了女子的真容。

  虽然齐玄素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但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女子是真漂亮,什么肌肤胜雪、眼含秋水、眉如远黛,都可以用在女子的身上,总结而言,国色天香。

  这倒是在情理之中,从高祖皇帝那里算起,兄弟三人都相貌不俗,而他的皇后则是慈航一脉的祖师,姿容更不必说,有问鼎天下第一美人的资格,太宗皇帝便集父母之所长。

  身为皇室,娶的媳妇自然都是美人,这么一代代传承下来,真就是无论男女,都是美姿容,比如齐玄素刚刚见过的秦权翊,入得石冰云的法眼,自是不必多说。还有齐玄素没见过的秦凌阁,张月鹿却是见过,根据张月鹿所说,秦凌阁被盛赞为天下第一美男子,倒也不是虚名,抵达玉京的时候,惹得好些女冠围观,李长歌都没这待遇。

  女子向齐玄素行了一礼:“若有唐突之处,还望公子海涵。未请教公子名姓?”

  齐玄素不动声色道:“在下姓齐,双名玄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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