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浪文集 庸城列车

小说:楚浪文集 作者:楚浪 更新时间:2024-07-01 02:54:41 源网站:69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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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深圳回湖南的列车上,是冬天的傍晚,列车进入湖南境内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雪花,大片大片地直往大地上扑下来,声势浩大,白茫茫的视野里给人一种寂寞凋落的沧桑来,仿佛落进人的心里,要把自己整个拥抱与覆盖起来似的。

  立航坐在靠窗的位置,依靠着玻璃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列车开得很快,天光很暗,即使奔驰过的一些早开有灯光的地方,除了那些雪、一些很模糊的知名或不知名的事物,根本也看不到什么。立航却依然那么看着,其实是漫不经心地想一些事情。爱看雪的人大概都有这样的体会,雪是那么一种很安静心灵的东西,不管你是怎样的一种雀跃与激动,一旦到了雪地里被它的白那样包围,你最终会在某刻沉下心来,回归到一种回忆或缅怀的情绪,有些伤感,有些迷茫,有些叹惋。

  立航想起了自己的工作,单位新换了一把手,许多工作没以前那么好做了,看样子是要去拜下码头了。这次出差本来要一周,就是考虑到这个事情所以提前两天回来了。他也想起了妻子,这个大学自由恋爱来的伴侣,越来越话多了,每天早上是钱,晚上也是钱,说得人真烦啊。他又想起了赵小军前天的电话,这家伙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说等他回来喝酒,说他离婚了,还声称再也不要女人了。他那骚样,不要女人,谁相信呢?

  这样乱七八糟地想着想着,列车哐地停下来了。立航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发现身边换人了,原来那个眯着眼睛昏睡的大胡子男人变成了一个眼睛含笑的女孩了,扎着支短短的马尾辫,一晃一晃的,让人的眼睛都有点痒。她冲他笑了笑,亮出了一口十分整齐的白牙。立航立刻下意识地把嘴抿了抿,他的牙齿天生就是黄的,更要命的是有一只下牙还断了半截。出于礼貌,他也冲她笑了下,不过绝对没有露出牙齿。

  这时候,列车员出现了,她是一个胖胖的四十多岁的女人,边走边说,中途临时停车,不要随便乱动,不要下车。嗓门很大,声音在车厢里横冲直闯。

  经过立航他们那排位置时,女孩子问道,大姐,列车晚点了,到大庸估计什么时候?

  不知道。列车员硬邦邦地一句,口气很不耐烦,停也没停就过去了。

  女孩被噎了一下,回转头来,看到立航看着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态度真差。

  立航点点头表示赞同,说,她们被惯坏了。

  然后他站起来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说,好久没见这么大的雪了。可能是雪大了,把她的心冻坏了。

  女孩愣了愣,莞尔一笑,没有做声。

  大庸在哪里?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站名?立航觉得她的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觉得非常熟悉,却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大脑仿佛被什么弄断线路了。

  大庸就是张家界。张家界你总该知道?女孩拿出几个橘子来,递了一个给立航。女孩告诉他,张家界为古庸国所在地,原名大庸,张家界本地人习惯难改,别人问是哪里的,常常会说,我大庸的。

  谢谢。谁不知道张家界,你说张家界全世界都知道。哦哦,原来张家界还叫大庸,第一次知道。立航剥开,放了一瓣在嘴里,哦,甜!真甜!哎,还有籽!

  立航把籽咬破了,苦得吐了吐舌头,这橘子怎么还有籽?

  女孩子咯咯笑道,这不是橘子,是我们湘西的特产,是椪柑,本来就有籽,籽很苦吧。

  难怪。还真甜,苦尽甘来嘛。立航嘴里吃着椪柑,在甜的感觉里看着她笑,使劲在脑海里想在哪里见过这种笑,但怎么想都只有一根模模糊糊的线索,时不时地闪下光,等他想顺着过去把谜底揭开时,却发现是悬崖峭壁,就是想不出来了。

  那你是张家界本地人了?

  是啊,正宗张家界人,我爸妈都张家界本地的。

  张家界属于湘西吧?好象还有个湘西自治州。

  张家界本来是湘西自治州管辖的一个县,后来因为发展旅游单独划分出来了,现在的湘西自治州才是真正的湘西,张家界啊,怀化啊,常德啊,都属于大湘西。不过大家都习惯了称张家界也为湘西。

  哦,原来这样,我原来看过一部电影乌龙山剿匪记,说的就是湘西,印象里全是土匪。叫我一个人到湘西旅游,我还真有点怕。对了,现在总没土匪了吧?

  女孩子不高兴起来,红着脸道,就怪那电影啊,全世界都以为湘西是土匪窝啦。其实哪有那么夸张,当年土匪也没很多,拍电影嘛。现在湘西治安挺好的,人比其他地方的单纯多了。非常好客的。就说这柑子,你从人家那里路过,口渴了,主人家不在,你随便摘柑子吃就是,没人在意的。

  立航不相信,怀疑地道,真有这么好?报纸上许多消息都报道,说湘西、张家界旅游市场混乱,许多旅客在景区被宰啊。世道变了,古风不存,人心都商业化了,只怕没那么单纯。

  真的,不骗你,哪里都有坏人,但只是少数。湘西人绝对比其他地方的人实在,尤其是乡下的,非常淳朴好客的。

  呀,好山好水好民风,那可是好地方。

  那是,风景没得说。

  你肯定也热情好客吧,下次我来张家界旅游,就找你。立航看她着急而认真的样子,突然灵光一闪,终于想起来了,其实她的笑像自己的第一个女朋友。那时,他还在读高中,所有相关的情景现在都忘记得差不多了,一些很难忘的情节也只能用来佐证时间的强大,只剩下一些碎壳无规律地在脑海里短暂地一闪,犹如电视没信号时候的屏幕上颤动的黑白点阵。他唯一记得就是那个女孩子的笑,青春明媚,没有半点尘渣。

  好啊,你来了食宿全包。我家是自己修的房子,很大,很方便的。女孩子很爽快。

  你是土家族吧?

  你为什么猜我是土家族?

  听说那边都是苗族与土家族啊,而在我印象里苗族女孩子没土家族漂亮啊。

  你倒会说话,嘴巴甜。女孩子捂嘴笑了,说,你那是偏见。咱们湘西的宋祖英漂亮不,人家可是苗族。

  我是说真话,宋祖英有几个?个别特殊的例子还是有的啊。你说你是不是土家族?

  算你运气好,猜准了。女孩子心情彻底从刚才乘务员带来不快的阴影里出来了。她递椪柑给立航吃,含笑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吃。

  好吃吧,我外婆家有好大一片柑树林呢,每年给我家拿来几麻袋,吃都吃不完。

  好吃,那下次来张家界真要来找你,不仅吃住解决了,还有战利品带走。这样,你先给我留个电话吧。

  立航先把自己的名片递过去。立航是家公司的副总,名片颜色是淡蓝色的。女孩子接过去看了看,不好意思地说,我没名片呢,我给你写下吧。

  女孩子从包里拿了张纸,把电话与姓名写给了立航。

  立航拿过来一看,很俊秀的笔迹,念道,张子欣,名如其人,好听。

  子欣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就红着脸不搭他的话了,低着头把立航那名片翻来覆去地看,仿佛上面绣了花,几个字与符号具有什么深刻的意义。

  立航见她害羞,也不好厚着脸皮继续说了,就又靠着窗户看起窗外的雪景来。外面已经是晚上了,列车里面一直亮着白晃晃的日光灯,与外面形成了强大对比,不仔细根本看不清楚外面什么。立航贴近玻璃,看到雪下得更大了,简直是像石头一样往下砸,到处都是白的。那种情景很有意思,天空大雪漫漫,纷乱而无序;大地却茫茫一色,整齐而统一。万象飘零与尘埃落定形成了强烈对比,给人的感觉不是一般的复杂。

  突然,一个女孩子的面容浮现在玻璃中,她低着头,露出侧面的脸,正在看什么。她的那只耳朵,玲珑白净,仿佛正伸出一只手,拉人去触摸它。立航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是旁边的子欣。原来列车进入了一条长隧道,外面是完全看不到了,玻璃映照起车内的景象。子欣在玻璃中微笑,面容在灯光的修饰下有一种说不清的迷离美,如同雪花一样叫人迷乱与安宁。立航的心一刹那悠扬起来,一种情绪分外绵长,宛如面对一盏夜光杯盛着的美酒,在闪烁的暧昧不清的光泽里叹惋。他不由自主地伸出食指,放在玻璃上她那精致的耳朵上。

  玻璃是冰凉的,接触着有点碰到丝绸的感觉,光滑得让人不知所措。立航的手指顺着她脸部的轮廓,在玻璃上极慢极慢地移动,动作极其小心,慎重其事。手指过处,玻璃上的水气散开,留下一道痕迹。终于,另一个她完全出现在玻璃上。

  这时,她抬起头来,冲他笑了。

  立航回转头来,子欣真的在对他笑。她把头凑过来,我看看你在画什么。

  没画什么,画着玩的,没什么看的。立航用手去拦她。但她把他的手拨开了。

  她看到了,脸红了,说,画得不错呢。

  立航这时反而不觉得不好意思了,只是把你画丑了。

  你以前学过画画?

  小时候画猫画狗,我爷爷说画得还认识,至少不会弄错。读高中的时候想考美术专业,胡乱学了会,哪知道自己越大越好动,在画板前坐不住,耐不住寂寞,就放弃了。

  唉,真遗憾,一个天才就这样断送了。要是你坚持下去,我今天碰到的就是个大画家了,可以弄个签名炫耀呢,运气好还可弄幅画,发个小财。子欣开起了玩笑。

  要是大画家,还会坐这车吗,早成空中飞人了,我们还会有机会碰面?立航也幽默起来。

  那可不一定。一个优秀的大师要关注社会底层,关注民生,熟悉老百姓的生活,说不定你要下来体验生活呢。

  立航哈哈大笑,说,一个画家出名至少也要四五十岁,成为大师至少也得满头白发,等我做了大师,你也成了老太婆了。

  也许你例外,成名早啊,现在社会不能按常规思路去想的,有些孩子才几岁就出书,成大作家了。

  立航点头表示同意,心里说她嘴巴不是一般会说啊。窗外的夜已经很深了,深得与现实世界没有联系似的。雪片还在掉,如果没有列车撞击铁轨的声音,一定可以听到雪片撞击大地的声音。车内那些南来北往的旅客大部分都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每个人看上去都是恍惚欲睡的样子,肤色枯黄黯淡,疲倦的神情写在每个动作中。有些人已经东倒西歪地进入睡梦中,张开嘴巴对着污浊的空气,脸上爬着对生活的妥协,甚至发出快乐的鼾声。

  看着这一切,立航一时心情变得灰暗,陷入了沉默。

  又到了一个站,立航对面的那个旅客下车了,子欣坐了过去。靠窗的位置子欣打破了宁静,问,你是到哪里出差吧?

  到广东。立航看着她,努力去回想与第一个女朋友相关的往事,可除了她的笑容,仍然想不起什么。

  立航心想,因为每时每刻都在经历,人生才如此健忘的。

  你到哪里下车?她把手放桌上,托着腮看着他。

  还有两个站。他把头靠在窗户上,看着她,说,你到哪里有事吧?

  我想在大庸开一个酒吧。这次到沿海看了看,向别人取经。她郑重其事地看着他说,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开一个酒吧,给它起一个别致的名字,给它放别致的音乐,给许多人一个别致的夜晚。每当夜幕降临,我的酒吧会发出妖艳的光芒,向那些匆匆奔忙的孤独者发出邀请,邀请他们推开它的厚重的玻璃门,坐到一个昏暗的角落,把自己交给酒,交给音乐

  她的眼睛熠熠发光。她已沉浸在自己的描述里。

  有许多那样的夜晚,一个孤独的男人坐在角落中,向另一个角落的孤独女人举起酒杯,两人遥遥干杯,互相赠送微笑,浸在音乐的温暖里,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在某刻突然相爱。子欣的描述非常生动,让立航也不禁神往不已。

  他想象着自己就是那个坐在阴影中的男子,正举起酒杯。

  不错的情景。你如果开了,我一定来坐坐。那你想给它起个什么名字?

  还没想好,想了许多名字,都觉得不好。大画家,你给我想个啊。她摇了摇头,笑着对他说。

  我?立航笑道,一俗人啥都不会,想出的名字肯定俗不可耐,你那眼光,肯定瞧不上。

  你试下吧,你行的,我有那预感。她抓住他的手,摇了摇,有点撒娇的味道。

  立航想把手拿走,手却不听使唤,仍然任她握着。

  东方红?他笑着说,要么夜来香?

  讨厌!我说真的,你开玩笑做什么,正经地替我想个吧。你不替我想,我不准你下车。子欣很自然地摇他的手,眼里充满期待。

  你不准我下车,难道你是山大王,想把我抓去做押寨夫人?

  我就是山大王,你以后来大庸,来了就别想离开。她盯住他的眼睛,说。

  立航笑了笑,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就把眼睛移向什么也看不清楚的窗外,不说话了。他的手却已经把她的手握住。

  她说,你结婚了?

  他不看她,只点点头。她没有做声,手却仍然抓着他的手。

  他想,难道列车上偶然相遇的两个人在短短时间就会相爱?难道几年恋爱还抵不过几小时的萍水相逢?但事实在那里,几小时前还是陌生人的他们,已经十指相牵,相互碰撞的目光里,火花在这雪夜熊熊燃烧。

  爱情的本质也许就是如此,无规律,不讲道理。男女一旦相爱,就如同登上了高速奔驰的列车,想停也由不得自己了。

  想到这里,立航心里一动,抓住子欣的手一阵猛摇,说,庸城列车,叫庸城列车!你把酒吧装修成列车一样,每个包厢装修成车厢,大厅散座装修成列车座位一样,再别致一点,又省钱又有个性。

  庸城列车?不错。子欣眼睛一亮,说,就叫这名字,就这么装修。我就说你不错,果然没让我失望。庸城列车,我想都不敢想把列车与酒吧联系起来,你怎么想到这个好名字?

  想起我们是在列车上相遇,于是就来了灵感。立航自己也为这名字叫好起来,越来越觉得这名字别致。他说,列车与酒吧一样,其实都是一个特殊场所,因为它们的流动与生疏,带来许多不确定性和不可把握性,注定会发生许多故事。每个男女到了这里,常容易对内心进行阅读,不再强制自己的行为去被许多社会陈规所约束,不再隐藏自己的孤独,往往更注重彼此情感的第一感觉,是一见钟情的高发地带。

  那我们算吗?她说。

  他答非所问,我已经结婚了。你没有男朋友吗?

  以前大学有过,谈了半年。

  为什么分了?

  那时是看周围的人都谈,也对恋爱好奇。但处了半年,没找到那种爱的感觉,觉得没意思。

  爱的感觉是什么?立航问道。他想,原来她还这样单纯呢。

  说不出,反正就是爱的感觉,就是人很快乐很快乐,就是现在这样的。她拿起他的手放在唇上亲了亲;然后放下来,伸手抚摸他的下巴。他的胡子显然刚刮了不久,却硬硬地有点扎手。列车呼啸着向前,窗外闪烁的灯火越来越多,立航所生活的城市即将要到了。

  你快要下车了吧,列车要是永远这样开下去多好。她说,眼泪哗啦就涌了出来。

  他用手笨拙地替她擦眼泪,不知道说什么好。幸好是深夜,列车上也没什么人,他们旁边就坐了个中年男人,已经靠在位置上睡觉了。没有人注意这里发生的一切。

  她说,你为什么结婚那么早呢?

  他无法回答。他也问自己,你为什么结婚这么早呢?

  两个人相对无言,仿佛窗外凛冽的雪片。

  列车哐地停下来,立航到站了。

  她站起来,再次泪如雨下,你抱抱我吧。

  他用力抱她,亲了亲她的额头,在她的耳边低声说,欣欣,有机会我会来张家界;有缘分的话,我们会在庸城列车永远地坐下去。

  她伏在他肩膀上,使劲点头,泪水糊在了他的西装上。

  终于,他抽出身子,拿起了行李,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追到了车门处,看见他很快消失下人流与雪花中。

  好大的雪,地上已经是厚厚一层,老天却还没有停歇的迹象。白茫茫的世界,子欣觉得自己被雪花覆盖了。

  立航也觉得自己被雪覆盖了,觉得脸上很湿润,摸了摸,竟然是两串长长的眼泪。

  庸城列车,在他心里拉响了长长的汽笛。这个雪夜,分外嘹亮,已然与寒冷无关。

  这次提前回来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下列车时是深夜三点多,打的到家已经快四点了,整个小区静谧得只有雪花从树上簌簌下落的声音,还有自己的脚踩在雪地上的沙沙声,房子漆黑一片,与外面白皑皑的颜色形成强烈对比,妻子显然睡得正沉。

  立航想起自己列车上的事情,似乎自己的手还握着子欣的手,唇边还带有子欣额头的冰凉,心里涌起一股对妻子的愧疚之情。虽然已经没有爱情,但毕竟还是背叛。他想起了庸城列车,他问自己,我真的要登上去吗?一见钟情可靠吗?子欣的笑容出现在了眼前,赶也赶不走。

  这样想着,很快就到了自己的家门口。立航没有喊门,自己拿钥匙开了门。他把行李放在地上,按亮客厅的灯,俯下身去换鞋子。鞋柜边赫然摆着一双男人的鞋子,肯定不是他的。他大脑轰地响了一下,变得僵化与空洞。好一阵,他才回过神来,鞋子也不换了,大步流星地走到他们夫妇的卧室外。

  门一推就开,借着客厅的灯光,他看见那张熟悉的大床上躺着熟悉的两个白花花的身子,一个是自己熟悉的妻子,一个是熟悉的赵小军。妻子的手搂在赵小军的脖子上,赵小军的一只脚压在妻子的身上。那种欲望极度发泄后的疲倦紧紧绑住了他们,让他们跌在睡梦里丝毫没有发现他的来临。

  电影里的情节真实地发生了。立航擦了擦眼睛,看到的仍然是相同的情景。

  都是真的。真的是“朋友妻,不客气”

  难怪赵小军会打电话来询问自己什么时候回来。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看样子很久了,可惜自己一直不知道。立航静静地看了他们一会,轻轻退了出去,把门砰地带上了。

  谁?是赵小军喝问的声音。他不仅把女人当成他的了,也把这个家当成他的了。

  我。他平静地回答。他竟然没有愤怒。

  卧室的灯亮了,传出来一阵慌乱的响声。

  立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点燃了一支烟。他觉得他应该愤怒,去把那对狗男女暴打一顿,可是他真的没有兴趣。他抽着烟,吐出一些烟圈,第一口最浓,然后一个比一个淡,最后全部在空气中消散。

  庸城列车风驰电掣地向他而来,那长长的车厢没有尽头,汽笛声是多么动听的音乐,占领了整个空间。那张可爱的笑脸在车门口呼喊他。

  对不起,都怪我,你打我吧。赵小军披着衣服出来了,羞愧地站在他面前。这小子还有点男子汉气概。

  你走吧。立航夹着烟,目光漠然地瞟着他。他只比立航大一岁,却已经有了小肚子,全身松垮垮的。立航真想不到她怎么看上他。想当年在学校,赵小军在学校找女朋友追一个失败一个,真的是屡战屡败,四年下来还是处男呢。立航压根就有点瞧不起他。

  走?赵小军看立航那平静的样子,有点疑惑。

  你他妈的还不走!立航站起来,吼道,滚!立刻给我滚!永远在我眼前消失!

  赵小军赶紧向后退,扔下拖鞋,鞋子也不穿,提着就走了。

  立航去把门关上,重新到卧室里去。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看上去什么也像没有发生。她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对着镜子梳头发。她的头发很长很黑,梳子一上一下的,梳得优美而认真。

  立航走到她的身后,注视着镜子里的她。镜子里的她脸色平静,眼神镇静,嘴巴紧紧抿着,没有任何表情;看到他过来,只是梳子短暂地停了下,又继续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梳头发。

  立航看着她,问,多久了?

  她回转头来,挑衅地回看着他说,问这个有意义吗?都已经不爱了,还问这些,知道了有什么意义,天亮了就去办了。

  你就没有半点内疚?立航仍然愤怒不起来,夫妻做到这个份上的确不分不可能了。

  她没有回答,只管梳她的头发。

  立航沉默了一会说,好吧。

  他继续说,不过我要告诉你一句话,你找他眼光也太低了,你向任何人叉开腿我都不吃惊,但对他插开,我不仅吃惊,而且鄙视你。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她把梳子甩了过去,歇斯底里地说,你去死吧!

  身后传来哐啷一声,立航知道卧室的镜子碎了。

  两个月后,立航出现在了张家界。这两个月,他忙于处理许多事情,一直没有与子欣联系。这次来,他也没有告诉子欣。一切只是心中还想浪漫一下,营造一种突然出现的惊讶。

  远远的他就看到了“庸城列车”几个大字,从外面看,这个酒吧与他想象中的一个模样。当站在庸城列车酒吧门口的时候,他看见玻璃门上贴着一句话:欢迎你登上庸城列车。他笑着握着大理石把手把门推开,就听到一声低低的汽笛声。庸城列车似乎真的启动了。

  里面真的装修得像列车车厢,不过雅致、漂亮多了。响着的音乐不是激烈与喧哗的那种,而是那种绵长而嘶哑的男低音。生意很好,每张桌子都有或多或少的人,在淡迷的灯光下显得若有若无,只是他们手中的玻璃杯反射着灯光,倒更容易招惹人的目光。

  立航运气好,刚好有客人离开,给他腾出了位置。

  那是7号车厢。正是立刻航喜欢的数字。这样的数字,或许意味着一个美好夜晚的开始。

  立航并不是一好酒之人,进了酒吧也并一定必须喝酒。他要了一杯可乐。穿着与列车员差不多一样服装的服务员把可乐送上来,问他还需要什么服务。他喝了一口可乐,不置可否地说,很好。

  服务员是个可爱的活泼少女,抿嘴一笑说,来我们这里的人都说很好。

  是很好,名字很好,酒吧很好,女孩也很好。立航也笑着说。

  少女有点害羞,显然还没被一些东西与事情污染。她红着脸说,先生真会说话。不过我们酒吧真的很有个性,许多顾客都说酷,很暴力,瞅上一眼,就会被生拉硬拽地止住脚步,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进来坐坐。听我们老板说,这是个高人的神来之笔。一字万金啊,老板可是花了大价钱的。

  想不到小姑娘还挺健谈,说出这样一段话,立航不禁哑然失笑。他故意问,你老板很有钱吧?

  那当然。我老板年纪轻轻,有小车,有别墅,而且还有无数个男人追呢!小姑娘骄傲地说。看样子,子欣对她们不错。

  别卖弄口舌了,干活去。过来了个年纪大点的姑娘,笑着在小姑娘身上拍了拍。小姑娘伸伸舌头,笑着冲立航做了个鬼脸,走了。

  先生,我是今晚的列车长,很高兴为您服务。请问先生需要点什么?

  我要你们的老板。立航说。

  什么?年轻的列车长以为听错了。

  我要你们的老板。你告诉她,列车上的那个人到了。立航想象着子欣见到他的惊喜样子,微笑爬上了他的嘴角。

  过了大约半小时,那个列车长带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出现了。那个男人理着个板寸头,态度有点不友好,他明显带着敌意地问,你找老板做什么?

  立航看他那个样子,有点不开心了,冷冷地说,我不找你,我找酒吧的老板。

  我就是老板。你找我有什么事?

  你是老板?立航笑了,摇摇头说,你不是。我知道老板是女的,她的名字我也知道。你去叫子欣来吧。

  那个男人在立航对面坐下来,盯着立航说,你是谁?

  你是谁?立航也盯着他。

  我是子欣的男朋友,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你是谁?她的朋友我基本上都认识,但我从来没听说过你。

  我叫立航,这是我的名片。立航的心被什么抓了一把,不一般地疼,他把名片递了过去,说,我与她列车上认识的。

  哦。板寸头接过他的名片,漫不经心地看了看,递给旁边的列车长,说,那你来大庸了好好玩,我不陪了。

  他走了几步,停下来回转头对立航说,子欣有事到外地去了。然后他又扭头对旁边的列车长说,你去给这位老总拿几瓶酒,算我与你子欣姐请客,你陪好啊。他终于冲立航笑了下,走了。

  他的笑张着同情的眼睛,立航感到自己在一瞬间卑微无比。

  那姑娘拿了酒过来,坐下来倒了两杯,递了一杯给立航,说,喝吧,张家界风景还是不错的。

  立航下意识地接过来,与她干杯,把酒倒进嘴里。酒有时真是个好东西,可以灌溉自己,灌溉兄弟,灌溉旧事,在灌溉中回忆,在灌溉中遗忘。

  她不会来见你的。刚才我与她说了,她记得你,说酒吧名字都是你想的呢,但她不想见你。她要我转告你,有些事情只在特殊情况下才有意义,过去了就过去了,当不得真的。列车与酒吧一样,都是滋生寂寞与情绪的地方,但都像昙花一样,只在夜晚短暂地灿烂那一下。一下了列车,就回到了现实里,有些感觉就被雪花卷走了。她说,见面了比较尴尬,加上顾及男朋友的感觉,就不与你见面了。她给我放假,陪你在张家界好好玩,所有的费用她都包了。

  到底是三十多岁的男人,立航在最短的可能里恢复了过来,他一声不响地喝酒,听那姑娘说话,他想起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想起了那在寒夜奔驰的列车,想起“庸城列车”这个名字时他对子欣说的话:列车与酒吧一样,其实都是一个特殊场所,因为它们的流动与生疏,带来许多不确定性和不可把握性,注定会发生许多故事。每个男女到了这里,常容易对内心进行阅读,不再强制自己的行为去被许多社会陈规所约束,不再隐藏自己的孤独,往往更注重彼此情感的第一感觉,是一见钟情的高发地带。

  姑娘开导着他,说,你不用难过。其实你们也没什么啊,我想她多想了,你只不过来张家界旅游,来看看自己命名的酒吧,来见见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朋友没见着,至少可免费地潇洒一回,还有个美女当免费导游呢。

  立航想是啊,她们都说得不错,我傻才相信列车上见面下就有所谓的爱情呢,我就当到张家界旅游一次吧。他又喝了一杯,已经有点喝高了,全身发烫。他从没有喝过这么多。他满脸红光地继续与姑娘碰着杯,笑着说,很高兴认识你,你老板是个好人,你也是个好人,你们还都很张家界,山青水秀的,我喜欢。

  姑娘展颜大笑,竟然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有科学研究证明,人喝酒后会出现啤酒眼现象,看什么都会觉得美丽一些。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立航觉得眼前的姑娘比子欣还漂亮,笑起来让他觉得有点倾国倾城。他想,接下来几天有这样一个美女陪伴自己游山玩水,真的很值得憧憬。想下啊,美丽的景色美丽的女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动人的呢?

  他们不停地干杯,谈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再平淡无奇的话,两人也会没头没脑地开心大笑。立航笑着笑着都笑出了眼泪,许多往事在酒精的浸泡后仿佛终于有了勇气,坚强地从心灵的某处角落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再也不敢离去。

  他觉得自己真的正在一列飞速奔驰的列车上。这列列车的终点站在哪里,他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即使知道了又有什么价值。他只知道它正义无返顾地扑向前方,时间叮当叮当地一路撒下。

  好大一场雪,铺天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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